河谷很浅,大坝很远,我正在其间
来源:二公司 作者:许多文 摄影:许多文、杨伦 时间:2025-12-09

清晨的卡利德迪乔河谷,总是从一条还“很浅”的河开始。

薄雾贴着水面缓缓爬升,远处的山脊像沉睡的兽背,光线一点一点擦亮它们粗砺的轮廓。河水并不宽,旱季的它甚至有些拘谨,只在砾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,却倔强地在两岸的黄土上,写下了一道苍白的绿色——那是零星的庄稼,是村民一桶一桶挑来的水,与季节反复讨价还价的结果。

而我,此刻就站在这条河要被改写的地方。

我身处埃塞俄比亚卡利德迪乔灌溉发展项目的现场。大坝尚未成形,只在河谷两侧露出几处刚开挖的坡面;导流、灌溉的布局还停留在图纸和协调会上频繁被翻开的那几页上。真正的“工程形象”还远未到能拍照留念的地步——比起“宏伟”,这里现在更多的是“起步”。

第一道开挖线

河谷边,一台挖掘机缓慢地转身,铲斗扎进山体,带出一斗红褐色的土石。自卸车倒车到位,鸣笛、起斗、落料,尘土翻涌而起,又迅速被风吹散。

这不是哪一座著名水库的竣工时刻,而是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开挖场面。可我心里很清楚:就是这样一铲一铲土石被挖走、运走,才会在若干年后,换来一面真正屹立在河谷之上的大坝。

测量员站在岸坡上,手里拿着反光棱镜,对着对岸全站仪的方向举起杆子。对外行人来说,那只是几个在人群和机械之间穿梭的小点;对我们来说,那是设计与现实对话的支点——坐标、标高、边线,在这一声声“可以”“再偏一点”的呼应中,从图纸悄悄落到土地上。

我常常会在这样的时刻,忍不住在心里把眼前的“坑”往前推演:

这里,会是将来的坝基;

那里,会是溢洪道的起点;

再远一些,将来的库岸会在雨季里映着满山的绿。

现在看去,这一切不过是几道不甚规整的开挖面。但正因如此,每多挖下一层,每多往前推进一米,都让人有一种“轮廓正在被慢慢勾出来”的踏实。

砖影在后,河流在前

营地在不远处的坡地上,几排砖房已经砌起,屋顶刚刚封好,还有零星的工人在忙最后的收尾。

有人在墙边理顺电线,有人在厨房试火,有工人倚着门口聊天,鞋上全是刚从现场带回来的红土。这里是项目落脚的地方,是白天奔波在河谷与山坡之间的人,夜里可以睡下的“家”。但我心里更明白:营地终究是临时的,真正要留下来的,是河道的改变,是渠道的走向,是这片土地将长久依赖的水。

于是我转身离开还在收尾的砖房,把目光重新投向河谷——那才是这个项目真正的方向。

合同里的数字与河水的流向

我的岗位,让我必须时时在数字和河水之间切换。

白天,我要和工程师一起核对工程量、分解单价、审视每一项分包报价背后隐藏的成本与风险;晚上,营地里灯光亮起,我坐在临时办公室的桌前,对着屏幕上的英文条款、付款节点、保函格式,一一比照总承包合同与分包协议的差异。

有时候,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同时修两条“看不见的渠道”:

一条,是资金的渠道——结算款何时到位,材料款如何支付,价差如何调整,变更如何谈判;

另一条,是责任的渠道——规范如何落实,进度如何保障,风险如何分担,谁在什么节点承担怎样的义务。

这些东西看不见、摸不着,却像地下暗渠一样左右着工程的脉搏——它决定了机械能不能按时进场,工人能不能按时领到工资,材料能不能按计划运到工地,也决定了这条河什么时候真正“为田而流”。

站在河边看水时,我时常会想到这些数字。它们没有水那样直观,却以另一种方式,一点点改变着水的命运。

异乡与归属

卡利德迪乔的风,很直接。

中午,它裹着热浪,从工地吹到营地,把刚搅拌好的砂浆吹得更快凝固,也把太阳底下每一颗汗珠都晒成盐霜;傍晚,它又稍微温柔一点,从河面上顺着山谷爬上来,让人终于能在一天的杂乱与嘈杂之后,缓一口气。

有时,我站在河谷边,看着不远处村庄里升起的炊烟,会突然意识到:

对很多当地人来说,“项目”这两个字可能很遥远,他们更在意的是,明年雨季会不会再被冲掉庄稼,旱季的时候能不能多浇一遍地。

而我们,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片土地,从合同、图纸、会议纪要开始,与他们命运中的“水”建立了一种隐秘的联系——我们的每一条技术措施、每一份商务谈判结果,都可能在几年后,通过水位的升降、渠道的宽窄,落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。

于是,“异乡”这两个字,就不再只是时差和饮食的差异,而是变成一种更心照不宣的责任感:然来了这里,就要让这里真的有所不同。

未完成的意义

有人说,工程最光鲜的时刻,总是剪彩与蓄水的那一天。

但我更偏爱现在这种“未完成”的阶段——主坝还只是开挖轮廓,灌溉导流涵洞的轴线刚刚定好,灌溉干渠还停留在技术方案的讨论稿上,营地的砖房也还差最后几道工序。

正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做的每一件小事,都离“起点”非常近:一次对开挖边坡支护形式的讨论,可能影响将来数万立方土石料填筑的做法;

一份对分包报价的梳理与澄清,可能决定后续几年里施工组织能否顺畅;

一次与顾问、业主的协调,可能改变某一个灌溉分区的布局,让水离更多农田近一点。

“未完成”,意味着还可以修正,还可以优化,还可以把工程更完善,时刻谨记我不是在远处评论这条河的走向,而是亲手在它的生命里画上一笔。

水到之处,心也到达

夜色慢慢压下来,河谷的轮廓在昏暗中渐渐模糊,只剩下机械停靠的黑影和营地几盏灯在远处闪着光。天空却越发清澈,繁星密布,仿佛伸手可及。

我知道,真正的大坝轮廓要出现,可能还要经历漫长的开挖、支护、浇筑、养护;

真正的灌溉体系要发挥作用,也要等到闸门启闭自如、渠道通水顺畅、农田在不同季节里绿意有别。

但此刻,站在卡利德迪乔的早期工地上,我已经能在心里看见那样的一幅画面:

雨季来时,水被稳稳挡在坝前,不再任性冲刷下游;

旱季来临,闸门缓缓开启,河水沿着渠道走向田间,沿途有人洗手,有人灌溉,有孩子在渠边追逐;

而我,可能已经离开这里很久,只在翻看旧照片和工程资料时,想起这条曾经很浅的河和这些刚刚开挖的坡面。

那时候,我大概会轻轻地对自己说——我曾在埃塞俄比亚的卡利德迪乔河边,在大坝还只存在于图纸、营地的砖房还在收尾的时候,见证并参与了它最初的模样。

大坝尚未矗立;

水还照旧流淌;

但因为我们曾经来过,它未来的流向,已经悄悄不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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