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，我照旧翻开书，一片干透的枫叶夹在页间，脉络还清清晰晰，像是昨天刚落下的。手指抚过去，那些细纹路摸着摸着，就摸见了一个几乎被忘掉的秋天午后。阳光斜斜地切过桌角，灰尘在光里慢慢浮着，像记忆里的叶子还在飞。忽然间，往事涌上心头，眼眶就湿润了起来。

想起学生时代读书，总是摊在太阳底下读的，带着一股青草似的、一心向上的劲儿。现在工作之余翻书，倒像偷偷给自个儿搭了间小阁楼。在这儿，没有职位，不是谁的同事或下属，我就是我自己，可以和过去的、书里的人安安静静地说话。像苏东坡所说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——就这么几尺见方的安静，也有一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自在，不争于事，却也自得其乐。

有时候，书上的字会突然跳起来，撞进我的心里。某个雨夜，读到写苏东坡的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，对着灯就发了很久的呆。窗外雨点啪嗒啪嗒打着地，那声音听着听着，就好像听见他在黄州沙湖道上踩泥水的脚步声。他披着蓑衣往前走的背影，恍惚间跟我自己的影子叠在了一块。那不是躲，反倒是一种更沉的担当——于动荡的人世间立足，在嘈杂中护住自己的一片静。那一页纸上的字，忽然就成了我的盾，挡开日复一日的庸常，让我在疲惫的时候，还能认得出自己是谁。

读书从没给过我什么切实的答案，但它给了我另一种看世界的眼神。让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，走在人群里时，心里还能存在着一片安静的海。潮涨潮落之间，我好像更明白何以为人，何以在此，何以在奔忙的世间，仍能保持一种思想的直立。这眼神像一盏灯，照进现实皱巴巴的缝隙里，它提醒我：往前走不光是奔向远方，也是不停地找回自己。每次站在岔路口，那些读过的字句便会悄悄浮现，像星星那样给我指路。

所以心里这片海从来没有真正平息过，它在我迷茫漫上来时轻轻托住我，又在我忽然想通什么时缓缓退去，留下一片新的沙滩，让我弯腰去捡那些发亮的贝壳，或是被潮水磨得光滑的真理的碎片。读书最终给我的，不是一张指出终点的航海图，它给的是整片深邃的、由我自己慢慢显现的海域。我仍然是人群里的一个普通人，但我的胸膛里自有潮汐，和头顶上那些古老的星星一同起伏。文字默默沉进骨头里，这目光，就成了我随身带着的、永远也不会暗下去的黎明。